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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年9月25日,沈因洛(右二)與“中華孝親敬老楷?!薄爸袊髮W生自強之星標兵”許大卉(左一)交談。 |
沈老,我們來看您了!我們追尋您的足跡,一路至此。
眼前,是您留給后人最后的“痕跡”——石門峰武漢市遺體捐獻者紀念碑上,郵票見方的三個小字:沈因洛。
沒有照片、沒有生平、沒有墓地。您是紀念碑上,第1304個名字。
來來往往的人流中,不知有多少人會留意,您這樣一位96歲老黨員、老八路、正省級老領導,在這里寫下的人生句號?
沒有花圈、沒有哀樂、沒有追悼會。您的家人幫您兌現了33年來您一直念念于心的最后承諾——捐獻遺體,喪事從簡。
沈老,請原諒我們這些不速之客。我們知道,不寫回憶錄、不接受個人專訪,是您生前執守的自我“約定”。
但是沈老,有些事情不憑喜好,比如政聲人去后,比如媒體上對您的報道,比如省里組織的對您先進事跡的學習活動……
這幾天追訪您的事跡,感慨良多。雖然您已經去世9個多月,但人們念及您,依舊是發自內心的不舍和景仰:
您夫人說:“我最放不下的,是他把自己都給捐了!”
有湖北領導干部說:“他一輩子都在踐行黨章,是共產主義信仰的‘圣徒’!”
但也有人不理解:“做了這么大的官,家人也沒沾光”“人就活一次,這么崇高不累么”……
沈老,面對這些,您會怎么回答?站在碑前,望著您的名字,我們思緒萬千……
忠誠:78年不改初心
去世前一天,還在學中央一號文件
我們去打擾您的夫人曹俊敏老人了。
曹老還記得,您在病床上反復吟唱《紅梅贊》,那是您生前最喜歡的歌,每每唱起來,中氣十足。
我們揣摩,這首歌詞里寫著您畢生的信念。
您跟秘書陳明說起1937年您從家鄉蘇州輾轉前往延安“朝圣”并加入共產黨的故事,輕描淡寫:當時就想,日本人打進來了,我們年輕人該怎么辦?
陳明說,年僅17歲的您放棄了已經學了半年的中醫,也放棄了衣食無憂的生活,義無反顧地踏上抗日救亡的戰場。因為投身革命,您的父親慘遭侵華日軍殺害。
那段風雨如晦的日子,您很少提及,您的家人也知之甚少。我們已經無從得知您當年入黨時的心境,您在黨旗下莊嚴宣誓時,是否想到之后的78年初心不改?
在我們的采訪中,曹老哭一時笑一時,埋怨您:“不會做飯,對家里事也很少操心,但有一點好,就是沒有二心,對我是這樣,對我們黨也是這樣?!?/p>
您曾經在報紙上講參加“百團大戰”“中原突圍”,說起在槍林彈雨中的出生入死,您說:“革命戰爭年代,黨指揮槍,黨指到哪里,我就沖到哪里!”
何止戰爭年代,在和平建設與改革開放年代,您依然本色不改。
曹老至今還有些委屈:1961年春節前,時任41軍政治部副主任的您,接到赴武鋼工作的調令,“春節也不在家過了,卷上行李就走,把我和孩子們留在了廣東”。那時候,曹老生病住院,沒人照顧,但她心里明白:“老沈就是這樣的人,組織有需要,他刀山火海都立刻去?!?/p>
81歲的武鋼原副經理胡錫三說起您,很是感佩:“‘文革’中,老沈一邊挨批斗,一邊抓生產,做到了爐子不熄火,軋鋼不停機?!?/p>
但是曹老知道您受的罪:“他多年腰疼就是那時候挨批斗落下的病根?!辈芾险f,您怕家里人擔心,更要在武鋼的職工面前撐住,讓大家看到希望,在人前“從來都是腰板挺得直直的”。
從部隊到企業,您的工作跨度很大。但熟悉的人都說,您從來沒有任何抱怨和牢騷。大概在您的字典里,只有“服從組織的安排”,只有黨。
“沈因洛90多歲還能大段背誦黨章,這些內容早就烙在他心里了?!痹畎嘧拥暮笔≌f原副主席曾重郎說,自您1995年8月離休以后,每月的支部活動都按時參加,每月的黨費都按時交納。
在您的書房里,翻開《習近平談治國理政》《習近平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論述摘編》等書本,紅色水墨筆勾畫的波浪形、三角形、橢圓形等標記符號隨處可見。
陳明至今還記得您問他的最后一個問題:“什么是供給側結構性改革?”
那是2月19日早上8點半,您去世的前一天早上,陳明給您讀完2016年中央一號文件,您問了這個問題。他擔心回答不夠準確,便說等第二天查閱資料后再回答。但準備好的答案卻再也無法告訴您了。
陳明說,那么多職務,您只看重黨員身份。您曾多次說,在您去世后,只需在報紙上寫一句話“中國共產黨黨員沈因洛于什么時候去世,享年多少歲”,而且叮囑:“一定不能忘記強調我是‘中國共產黨黨員’!”
擔當:拼盡全力干事業
責任心重,當起官來比別人都累
都說人走茶涼。但您的名字,對武鋼人來說,永遠都是溫暖的。
從41歲到62歲,您在武鋼工作了21年,一生中最好的年華都獻給了鋼鐵事業。但是當時,你擔下來的并不是個好差事——恰逢三年自然災害,蘇聯終止援建,項目專家撤走,武鋼大批項目停建停產,處境異常艱難。
而且,對于鋼鐵生產,您還是個“門外漢”。
89歲的王國連當年是武鋼辦公室文員,他還清楚地記得您身著布衣,騎著自行車,從一個車間到另一個車間的身影?!吧蚪浝懋敃r在辦公室里鋪了個床,一連幾個月和一線工人同吃同勞動,作風就像秤砣一樣扎實?!?/p>
至今,老武鋼人還習慣性地叫您沈經理。
1972年8月,困頓中的武鋼迎來轉機,黨中央、國務院批準將“一米七”軋機建在武鋼。這項耗資40多億元的工程,是當時我國從國外引進的現代化先進設備中規模最大、采用先進技術最多的一項工程。
在這之前,我國的鋼鐵質量不高,被人形象地稱為“面條”和“褲帶”。硅鋼、薄板、帶鋼等高端產品全靠進口,既要花費大量外匯,又要受到發達國家的封鎖。
談判異常艱難。前期同西德、日本的談判交鋒,就歷時9個多月,僅西德的報價材料就裝滿了126個紙箱。但再苦再難,您作為中方技術談判總代表,也排除重重干擾拿下了合同,至今老武鋼人說起來還激動不已。
緊接著您帶著十萬建設大軍參加會戰。100多個工地需要調度,幾萬工人需要安置,數不清的技術難關需要破解……您是當家人,只能帶著團隊一力承擔,廢寢忘食、攻堅克難。
“可以說,武鋼重新崛起過程中,沈經理居功至偉?!?nbsp;時任武鋼宣傳干部的齊金堂回憶,1981年,“一米七”工程投產,讓我國的鋼材生產邁向了世界先進水平,改寫了共和國的鋼鐵歷史。
武鋼人現在還稱您是“鐵帥”,有著鐵一般的擔當。1978年底,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結束不久,您在武鋼職代會上號召:“春天來到了,大家要好好干,恭喜發財!”您知道嗎?那聲“恭喜發財”,讓武鋼人記到今天。
“沈經理最早在武鋼提出給有貢獻的職工發獎金,在當年是需要勇氣與擔當的?!蹦睦匣镉媯冋f,雖然您1982年離開武鋼去了省委,但武鋼人始終感念您做的工作,“我們跟沈經理是打斷骨頭連著筋,有血有肉的感情!”
“他就是責任心重,當起官來比別人都累?!辈芾咸巯?,在她看來,您就是“太會做共產黨的官”,凡事都考慮黨的事業,考慮老百姓。
湖北省政協原主席王生鐵回憶起一件事。上世紀90年代末,湖北省農場管理權一度全部收到省里,隨后暴露出了一些問題。他當時是分管農業的副省長,跟您聯系,您當即表示下鄉調研,給省委、省政府反映真實的情況。
隨后,已經80多歲的您在外跑了120多天,跑遍了省屬國營農場。省委根據您的調研報告,重新下放了農場管理權。王生鐵告訴我們,實踐證明,您在報告中提出的建議是正確的。
“那時候下鄉路況很差,到十堰、恩施等地,要在吉普車上顛簸一整天?!痹o您當過秘書的杜興福說。
干凈:活不爭利,死不占地
捐獻遺體,讓生命散發出最后一道光芒
來石門峰之前,我們去了您的家里。
房子是上世紀80年代裝修的,用了幾十年的家具,空蕩蕩的客廳里擺放著老舊電視機,餐桌上還使用著普通人家已很少用的菜罩……
“其實我們過得還不錯,不至于吃糠咽菜的,只是沒那么多物質追求?!辈芾险f,當年您初到武鋼,就主動找到財務處,要求將您原來按部隊標準發的每月280多元工資,改為按地方人員標準核算,一下子降了1/3。
在您的書房里,您的大女兒沈百舸拿出了一疊票據,106張。您可能自己都不知道,離休后,您已經向湖北省慈善總會、殘聯、老促會、“希望工程”“春雷行動”等捐贈了14萬多元。
“這是整理遺物時發現的,而且其中竟然還有以我的名義捐的?!辈芾蠐崦@些票據回憶。
曹老說,去年9月,您獲得中央頒發的紀念抗戰勝利70周年紀念章,特別高興地將紀念章佩戴在胸前,但當場將5000元慰問金捐給了紅安革命老區,用于資助烈士后代上學。
您捐出去的,還有遺體。每念及此,曹老都泣不成聲。這是她最傷心的事情,卻又是您最后的心愿。
在您的家里,我們又看到了那張33年前的《人民日報》。發黃的報紙上,刊登著有您署名的《把遺體交給醫學界利用的倡議》。
按照程序,捐獻遺體還需要近親屬簽名同意。您一個一個動員親屬。恩愛一生的老兩口,起了爭執;孝順的女兒,也接受不了。
“老皇歷的事情了,誰還記得?”家人這樣勸。
“我是一個共產黨員,要信守諾言,說到做到!”您拿著報紙,指著自己的名字說。
沈老,您一定知道,為了讓您的生命散發出最后一道光芒,曹老和您的兩個女兒承受了怎樣的悲痛。
您對家人十分嚴苛。有一件事,曾讓曹老多年耿耿于懷,如果是現在,您是否依然會那么做?
1982年,您從武鋼調任省委書記(當時設有省委第一書記)兼組織部長,按照當時的政策,家屬可隨調省直單位,但您堅決不同意,并動員還不到55歲的曹老按規定提前辦理了離休手續。
您有自己的道理:“我當了組織部長,人家萬一有意無意照顧、優待你怎么辦?退了就沒這種可能了?!?/p>
但您并非鐵石心腸。在您的筆記中,我們感受到了您對家人們的疼愛。外孫女燕燕從小到大,每一次發燒生病,體溫多少,病狀如何,都有記錄??删瓦@個您眼中的“小寶貝”,卻遠赴蘇州自謀職業。您總是教育孩子們,“你們靠自己的本事吃飯,不要指望在我這里沾任何光!”
沈老啊,您知道嗎?在您去世后,省領導到家里來慰問,問對組織有什么要求,曹老回答:“老沈一輩子沒有向組織提要求,我們也沒有?,F在沒有,今后也不會有?!?/p>
沈老,您多次告誡身邊人不要想從您這里沾光,他們都做到了。
您走后,陳明什么都沒要,唯獨要了您生前穿著接待領導慰問的醬色舊外套,珍藏在衣柜里。他說看到它就能想起您,留著是個念想……
《 人民日報 》( 2016年12月02日 06 版)